【劇/小說】《春眠》——「讓我們從頭來過」

Trifles
Mar 8, 2023

*涉及劇情討論,介意請斟酌後點開

source: klook

《春眠》的劇本改編自孟若的〈熊過山來了〉(The Bear Came Over the Mountain) 。自己看改編作品不常跟原作比較,但〈熊過山來了〉剛好是讀得很熟的文本,忍不住想比。讀過的孟若其實也只有兩三篇,但因為這篇,對孟若的印象一直都是「很狠」。說到很狠的女作家,自己還會想到張愛玲、Edith Wharton,最近可能還有李維菁。我覺得這幾個人都對女性在社會(尤其是愛情與婚姻)中的處境有一股怒氣,也都「狠」。但孟若在〈熊過山來了〉裡面寫出的狠對我來說最可怕,因為她不讓你知道她在想什麼,很難確定她是不是故意的:不知道她是真的「狠」,還是她其實也沒有在針對誰,人生就是這樣,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熊過山來了〉的文字對我來說輕盈明亮,甚至有點溫暖,差一點點就會偏到平淡或無聊。角色之間幾乎沒有衝突、對峙,也理所當然沒有和解,結局是開放式,事件沒有明確的「定論」或「結束」。這個故事可怕也就可怕在這些東西的缺席。孟若用女主角的阿茲海默症讓這些事情全~都沒有機會發生:該談的談不了、該問的問不了,該和解的和解不了。你甚至無法確定她是真的忘了,還是她「故意忘了」來折磨你。

小說本身有種很曖昧的特質讓故事可以往兩個極端解讀。Sarah Polley拍過電影版,改編出來的整體氛圍雖然有淡淡的哀傷但相對溫暖,是相信光明面的改編,但對我來說很無聊,看完甚至有點生氣。然而另一方面這個故事有一些很恐怖的特質。不只是個人感想,而是研究上真的有一群人會用Canadian Gothic 來形容孟若寫的東西。《春眠》就是把故事恐怖的這面放大、捨棄一些模糊的空間跟幽微的氣氛,再大刀砍掉其中一個主要角色跟一些讓事情更複雜的線,放主角夫妻下去起衝突 — — 恨意浮出水面,而故事可怕在哪裡也因此變得清晰。如果說我讀小說的感覺像是面對一座冰凍的火山,簡莉穎的版本就是把它變成台上那一壺煮到沸點的水。

而《春眠》比原著可怕,不只可怕在更恨,也可怕在更愛。為了要說服觀眾兩位主要角色之間真的有愛,劇本花了更多篇幅在建立角色。女主角美心大概比小說中的妻子更容易引起觀眾共鳴。簡莉穎不只把美心愛惡作劇的性格展現得淋漓盡致,更重要的是她也讓觀眾看到她是一個很寂寞的人,需要愛與關注。人肉漢堡那段的劇本跟演技好到目瞪口呆。明明知道美心在開玩笑,但她的態度太認真,在一種就要讓人信以為真的邊緣,而且每句看似是玩笑的話其實都意有所指。她雖然是說假的,但說的又都是真心話,玩笑話的重量跟事實一樣重。這個前提建立起來以後,美心進入療養院的所作所為因此能成功製造懸疑感,讓人分不清楚她到底是真的失憶還是假裝失憶來刁難丈夫。

印象深刻的還有「樹」那場戲。原著裡沒有,但這ㄧ場戲簡簡單單的就為兩個主要角色的心境與動機提供了非常多資訊。丈夫正陽覺得自己是「一棵樹」,生活單調、無趣、重複,而美心的人生豐富精彩,因此美心根本不會注意到他的遲到與缺席。但在他晚回家的那天,在他覺得自己是「一棵樹」的那一天,美心也跟他說了一個故事 — — 說有一個女孩,覺得自己是「一棵樹」。

他們是一樣的。他們都談到原諒,說如果對方打一通電話給自己,一切都可以被原諒。但沒有人打電話,也就沒有人接到電話。這場戲讓觀眾發現美心看起來這麼快樂這麼自信,但其實跟正陽一樣感到孤立無援。正陽應該要是那個可以發現美心很寂寞很不安的人,但他沒有。這兩個人就困在各自的寂寞裡,無暇顧及對方。

男主角正陽比起小說中的版本更靦腆、更退縮猶豫,但大概也更愛美心。改編最讓我驚訝的一點是他知道自己沒辦法向美心瞞住出軌的事情,所以哭著下跪道歉要美心原諒他。原著裡的先生既沒有乞求原諒也沒有道歉,甚至還在心裡試著說服自己他的所作所為沒有什麼大不了。原著的先生也有愛,但在很多時刻會感受到他最關心的還是自己,讓讀者質疑我們看到那個疑似「愛」的東西到底真的是愛,或其實是自卑、愧疚、依賴和虛榮心。但《春眠》的觀眾不需要質疑正陽的愛。

卻也因為這樣,《春眠》比原著更可怕。觀眾可以明確感受到這兩個人之間有深刻的情感,但即使這麼愛,事情最後還是變成這樣了。整部劇自己最想哭的地方是先知道正陽會哭著求美心原諒他、知道這對夫妻不能有孩子、知道他們會經歷背叛與爭吵,然後再帶你回去看他們在海邊求婚的時候。那時他們還以為他們會有很多孩子、會有大房子、會很幸福、會一起快樂的變老。看著他們還相信未來的時候,觀眾已經知道這一切都不可能了。

但大概也因為「有愛」,所以《春眠》雖然跟原著一樣都是開放式結局,我卻更願意相信《春眠》的結局是有希望的。本來散場的第一個反應是覺得結束得太突然,結尾太模糊,抓不到想要傳達的訊息。但跟原著的結尾對照著思考後突然就有點想法。個人對原著最後一段的解讀很悲觀,覺得一切奇蹟及和解的可能都是丈夫的想像。原著的遺忘是可怕的。遺忘(forget)和原諒(forgive)不一樣,卻在很多時候被搞混。「遺忘」不會讓過去的事情落幕,「原諒」才可以。但原著裡的妻子遺忘,而忘記一起的人沒辦法「原諒」。小說裡丈夫錯過了他的機會,他永遠都得不到原諒,也因此他成為了故事裡人生無法往前的那一個。

但《春眠》的最後,遺忘卻變得不可怕。《春眠》裡正陽請求過原諒,到最後一幕更是用行動在證明他對美心的愛。最後,正陽不再試著要美心記起他是她的丈夫,願意為了美心扮演護士,服務他的情敵。小說中丈夫對妻子說他們要「重頭來過」(a new life),但對我來說這齣戲的終幕才真的是「重頭來過」。正陽允許美心忘記他反而讓他們有未來可言。故事結束在正陽拿起美心的冊子寫字,冊子是美心的備忘錄,是她的歷史,她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當過去不再綁著他們,正陽什麼都可以寫,他可以創造新的過去、現在與未來。遺忘不可怕了。在簡莉穎的版本裡,遺忘讓他們可以重新發明人生。

  • 大家都說這場的燈光非常厲害,是真的。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正陽開車載美心前往療養院,燈光打出兩個長方形,兩個人各自在自己的光裡面,很成功的視覺化待在同一個空間裡,兩個人卻不在一起的狀態。
  • 每~~個演員都超厲害。兩位主要演員不用說,兩位身兼多職的配角說不定更可怕。竺定誼演坐輪椅口齒不清的阿公怎麼可以這麼像!像到會怕!
    其實演員沒有扮老一開始有點看不習慣,但劇本會在他們不同的人生階段反覆來回,扮老又會有扮老的問題。而且往另一方面想,對失憶症的患者來說,心跟身體大概本來就處在不同的時空裡,這樣的設計反而可以帶出這點。
  • 小時候看喜歡的小說改編的電影會很在乎哪段哪段有沒有演出來、角色有沒有被砍、情節有沒有忠於原著……現在看改編作反而會想看到大改動,想看改編者怎麼消化原著、找到自己最想談的核心,然後把別人作品再製成自己的故事。如果沒有在改編作品裡看到這種強烈的動機就會很失望。
    Polley的電影對我來說就是動機不夠強烈,沒有感受到為什麼非這個故事不可,覺得導演提出的reading沒有堅定到足以讓那部電影變成一個獨立於Munro原著的作品,大部分的地方都只像是在重現Munro的文字而已。但也可能因為我打從心底不相信這個故事這麼溫柔,所以印象分數先扣了一大部分。
    但簡莉穎的改編我覺得有做到。

(2022年5月初發表於個人其他S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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