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可憐的東西》 ——祝福的沙漏

Trifles
Feb 25, 2024

*涉及劇透,請斟酌後閱讀

看到好多評論談《可憐的東西》都從女性主義下手,特別是為了凸顯它有多「不女性主義」,各種花俏的貶抑詞跟學術語彙都被端出來,可說是令人大開眼界:)然而評論刷下來最讓我驚訝的卻是,不少人都能點出故事的設定在跟《科學怪人》對話,但《科學怪人》明明是浪漫時期的作品,絕大部分的評論仍舊只注意到片中的維多利亞元素,完全忽略浪漫文學提供的線索。個人認為這種情況就像漏接一半的思考材料,作品裡關於「時間」的面向也連帶被無視,實在太可惜。

於是,開始談《可憐的東西》前,首先來談談瑪麗.雪萊和《科學怪人》。

瑪麗.雪萊出生於1797年,死於1851,1818年出版改變文學史的《科學怪人》,是浪漫時期的作家(真的不是「維多利亞」)。《科學怪人》的故事是,男性科學家Frankenstein 用屍體創造出一名男性怪物。沒有名字的怪物心善且聰穎,但因為可怖的外表受人欺凌,原本善良的心也在過程中消磨殆盡,開始為惡,並對創造自己的「父親」充滿憤怒。Frankenstein 下定決心為世人除去自己創造的「惡」,最後造物者與被造物互相追逐、互相折磨,至死方休。

《科學怪人》可說是科幻小說的開山鼻組,但它的創舉不只如此。利用科學,小說找到一個方法把自古以來由女性所壟斷的「創生能力」讓渡給男性。瑪麗·雪萊身為女性,這樣的安排自然引來許多解讀與臆測。但總之,《科學怪人》的狀況是女性將生育能力交付給男人,而男人用它製造怪物。

不用太多說明就能看出《可憐的東西》是個積極跟《科學怪人》對話的故事。《可憐》先作為男性小說家的作品,後來被男性導演改編成電影,情況變成男性導演/小說家創造了名為Godwin Baxter(God) 的男性科學家,God 再用Victoria 的屍體創造了Bella。這麼一來,是男性創造男性,男性再創造女性,兜了一圈女性反而還得由男性創造?

也不是,因為電影最後,God 特別對Bella 說明,她是自己的造物:Bella 才是自己的母親與女兒。這個故事讓「創生」的權力再次回到女性手上,而且不需要男人的精子,女人自給自足就能完成「生育」 – – 讓人想起Bella 和閨蜜(情人)在妓院時說的,「we are our own means of production」。這個故事中不再有追逐與彼此傷害,因為大家都是自己的造物者與被造物,各自為自己的幸福與苦難擔起責任。

而環境如何影響個人是浪漫文學的一大主題。《科學怪人》裡,人類用科學戰勝自然,卻在「本性」與「環境」的角力之中徹底輸掉:怪物原本是個善良的人,卻因為他人的惡意最後走上作惡的路。

但在《可憐》中,情況卻完全相反。跟怪物比起來,Bella的天性反而是「壞」的。她的前身是以殘忍為樂的Victoria,於是「嬰兒」時期的她看到青蛙被壓扁開心得不得了、聽到嬰兒哭聲時第一個反應是揍小孩。然而這樣的「壞胚子」卻在啟蒙的旅途中反而學會了善良、同理,與思考。Bella 的故事因此成了科學怪人的負片。很多人說《可憐的東西》理想化,但我覺得不如說它「樂觀」。《科學怪人》中環境把造物導向惡,《可憐》卻肯定人有成長的能力,人可以「變得更好」。

我看到有評論說Bella「運氣很好」,而整個故事就只建立在「運氣好」這個前提上。這種角度似乎將「變好」歸咎於運氣,於是此時樂觀也就沒了說服力。但仔細想想,「運氣很好」如果是指Bella 有愛她的造物者那可以理解,但細數她的經歷:嬰兒腦被植入大人身體、被誘拐、被綁架到船上、一貧如洗所以進妓院賺錢、被爛人糾纏、被前夫囚禁還差點被殺掉,這真的算「運氣很好」嗎?

我猜這個「運氣好」的感想大概源自兩個點:第一是,Bella不覺得痛苦,一切對她來說都是冒險,好玩又好笑,於是我們沒有察覺到她運氣「沒那麼好」;二來則是,她總是能從困境中脫身,最後開心回家。

但再對照回《科學怪人》,書中的怪物雖然歷經磨難,不也每次都脫身了?害怕他的村民根本殺不死他不是嗎。就像Bella有美貌,怪物也有常人難以企及的怪力。但我們會認為怪物「運氣好」嗎?基本上不會。所以第一個原因似乎更說得通:Bella眼中一切都很好玩,所以我們才會認為她「運氣好」。聽起來陳腔濫調,但我相信Bella的「好運」有一大部分源自於她不被世俗的「可憐」所定義。跟《科學怪人》的怪物不一樣,她完全不覺得自己可憐,她總是能從一個爛人身上、從一貧如洗的狀態,以及作為性工作者的經驗中找到有趣的地方。

實際上,除了片尾改造將軍的腦袋,Bella的行為儘管出格卻並沒有直接衝撞體制,反而在糟糕的體制中找到樂趣,這也是許多從女性主義出發的評論對這部片感到不滿的地方。然而,我卻覺得這正是《可憐》最精彩的部分,因為其中的「反叛」與「挑釁」需要的僅是一種心態:「這明明是件壞事、你明明很慘,但你竟敢覺得好玩。你怎麼敢!」……衝撞體制不是每個人都做到,但轉變「心態」或「眼光」卻可以在日常生活中輕鬆實踐,我覺得這種反抗既實際又美好。

回到浪漫時期,《可憐》中的浪漫元素也不僅《科學怪人》。歌德(gothic)、誘逃(abduct)、壯遊(grand tour)、蓄奴與廢奴(abolition),甚至「以孩童的視角重新認識世界」這些主題分分秒秒都在大叫「浪漫主義!」

而眾多reference 中必須特別講一下壯遊。18世紀左右,英國貴公子的成年禮通常是一場歐陸旅行,在旅途中鍛鍊心智,同時去歐陸的文化重鎮學習語言、歷史,並和來自各地的貴公子交流。旅行的重點大多會擺在巴黎與義大利各城市,走遠一點的人可能會到希臘,而眾城鎮中,又以巴黎最具代表性。當然,壯遊的主角一直以來都是男人。而《可憐的東西》便讓Bella進行了一場戲仿的壯遊。Bella周遊列國,而重頭戲正好安排在巴黎!

她在巴黎學法文(在妓院學)、跟各式各樣的男子交流(蕉流?)、提升思想(學習社會主義),如果有注意的話,跟Bella 交換童年故事還有笑話的男客正好是希臘人。Bella雖然沒有走訪希臘,但故事卻以這種方式讓Bella「踩點」最遠的國家,實在太過幽默。

同時,電影中的浪漫元素並不只是致敬文學史,提供彩蛋給大家找。要記得電影的第一幕,是Victoria站在橋上一躍而下,而God撿起她後才開始「科學怪人」的故事。儘管在世界觀中加入許多幻想色彩 ,但Victoria代表「維多利亞時代」這個指涉強烈而直接,其他細節(例如Oscar Wilde被提及)也有提供相關線索。而維多利亞時期定義為女王在位的1837–1901年,浪漫時期通常抓1789到19世紀初期,所以Victoria 這縱身一躍,其實是將時間倒轉回去 — —從維多利亞回到浪漫時期。而Victoria到Bella的心靈轉生不只是重新活一遍,她是重新把「浪漫文學史」活了一遍,並且以女性身分篡奪男性的旅遊敘事傳統!

而要再進一步討論時空逆轉的意義,必須先認識兩個時期的特色以及各自的女性處境。維多利亞時期以保守、壓抑聞名,對女性的制約特別強,最具代表性的例子之一大概是詩作〈The Angel in the House〉,詩名本身就描繪出維多利亞時期的理想女性形象。另一方面,雖然浪漫時期規範女性的禮節同樣多,但浪漫派作家們的衝撞力道強大,所以也留下許多「大膽嘗試」的事蹟。更重要的是,浪漫時期是女性作家開始可以靠寫作賺錢的年代:珍·奧斯丁、瑪麗·雪萊,還有寫歌德文學的安·羅德克里夫都是代表人物。在此之前,女性基本上沒有機會在文學界揚名。

更別說,瑪麗·雪萊的母親Mary Wollstonecraft也是在這個時期發表了 《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這本書是早期女性主義最重要的墊基石之一,西方近代女性主義的誕生幾乎可說是從這本書開始起算。於是,浪漫時期對女性文學而言是生氣蓬勃的「初始」之時。「維多利亞」的死亡與「科學怪人」的誕生等於是讓Victoria/ Bella 反轉沙漏,讓後悔的可以重來,從「壓抑的成年」回到「初始的童年」。

(仍然說明一下,維多利亞時期也有許多才華洋溢的女性作家,維多利亞藝術家們也實施過不少驚世駭俗的生活實驗。但女性文學的「初始」意義卻是浪漫時期獨有)

而時空的拼接與逆反也強烈展現在服裝的變換。Victoria 投河時穿的衣服,以及她被前夫囚禁在宅邸時所穿的洋裝都相當忠於歷史上的維多利亞服飾:澎袖加鐘形大裙擺、除了臉外幾乎沒露出肌膚、布料厚重,顏色也飽滿。但,她在「壯遊」途中的衣著則是部分保留維多利亞古典元素,部分大膽納入二十世紀以後的設計:露腿短褲、輕薄紗裙、無袖上衣、短裙……從服裝的混雜性便可以看出雖然故事借鑿浪漫主義的「精神」,但並不是貴古賤今(nostalgia)讓Bella真的穿越回浪漫時代穿得像珍.奧斯丁。反之,她進入一個新的、跳脫歷史的,重新建構中的特殊時間。

除了Bella與妓院眾女性,壯遊途中遇見的其他旅人大都穿著規矩的維多利亞服飾,這也進一步反應出服裝呈現主人的「心靈時間」,身體與外在時空其實持續往前。也因此,Bella 的大人身體並沒有被取消。保留成人的身體不只保存成人的行動能力,確保Bella能盡情「探索」。更進一步來說,心靈的轉向也順勢解放了習慣束縛(維多利亞服飾)的女性身體。

而電影最後,雖然Bella 選擇成為醫生,相當具有「維多利亞風情」,但早已經脫離Victoria困在大宅中的生命路徑。最後一幕是Bella與她的家人們坐在花園裡,這時她穿著十分現代的針織高領毛衣。這件幾乎沒有古典元素(除了羊腿袖輪廓)的衣服本身便在大聲宣示Bella已經擺脫「維多利亞/Victoria」,進入新時區:她正在往未來,也就是我們的「現在」邁進。電影中的服裝絕對不只提供視覺奇觀,而是貫穿電影的時空旅行,把故事的時間向度從維多利亞拉進(精神上的)浪漫時期,再向後拉到我們的世界。

而,我認為《可憐》的特殊之處不僅如此。我相信Bella 作為虛構人物除了彌補與改正一個虛構的過去,同時也彌補了一位真實歷史人物的故事。

最後一次,再回到瑪麗.雪萊。

瑪麗.雪萊身為寫出《科學怪人》的才女不僅她本人有名,她的親人也全都很有名。前面已經提過瑪麗的媽媽 Wollstonecraft。此外瑪麗還有位名震文學史的詩人丈夫 — —波西.雪萊。而她的生父叫William Godwin(瑪麗會稱他為God),也是位著名思想家。有趣的是,瑪麗.雪萊曾在一位叫William Baxter的長輩家中寄養兩年,所以Godwin Baxter不只影射瑪麗.雪萊的爸爸,他甚至是「兩倍的爸爸」;同時,Wollstonecraft曾經跳泰晤士河自殺,後來被路過的陌生人救起。要說作者沒有把Bella和瑪麗重疊的意圖我是不太相信的。

而有這樣的父母與丈夫,瑪麗.雪萊又是寫出第一本科幻小說的女性,她的晚年卻過得異常「守規矩」。除了Godwin 活到瑪麗約39歲,其他親人很早便離她而去:Wollstonecraft在生下瑪麗後難產離世、波西.雪萊在她25歲時死於船難,而她生了四個孩子,只有一位存活。因此瑪麗曾在日記中提到,波西.雪萊過世後她感到非常非常寂寞。跟她的雙親還有波西.雪萊不一樣,她並不是一個想改變世界(reform the world )的人,但她雙親與丈夫的離經叛道,以及隨之招來的惡名卻使她深受影響,在社會上感到孤立無援。於是瑪麗的後半生非常努力想贏得社會認可,也致力於讓自己的行為舉止符合社會規範。她曾在日記中感嘆,她做人無愧於心,但為了被社會接納,她所行的都只是「簡單的正義」(simple justice)。

當瑪麗.雪萊與Bella因為Godwin Baxter 這個名字,以及Wollstonecraft 跳水的身影重疊起來時,我忍不住想,這部作品多少也是向瑪麗致意與獻上祝福吧。這個故事中Godwin的女兒遊歷世界、交朋友、享受性、愛身體、與愛她的男人和女人快樂的生活在一起。她不孤單、她不用為了被接納而迎合社會規範,她甚至不用知道什麼是社會規範。她沒有reform the world ,但她致力於make the world a better place。她變得「更好」、她相信improvement,而不是像《科學怪人》裡的creature 那樣,讓世界和造物者毀掉他。

《可憐的東西》是不是一部夠好的女性主義電影,我就留給別人論斷。對我來說,這部電影是一個橫跨時空的祝福:往前祝福哀傷的瑪麗.雪萊、祝福「怪物」、祝福Victoria;往後祝福Bella、祝福在看電影的我們。願我們相信人會成長(improve),而世界會變得更好。

雖然「相信」只是一種心態,能以行動衝破體制的重圍當然再好不過。但不能的時候,或革命尚未成功的時候,至少「心智」(mind)要先自由。當心智是自由的,連束縛妳的武器都能為妳所用:這次被乙醚迷昏,下次就把乙醚拿來迷昏不讓妳出門探險的未婚夫;前夫用槍挾持妳,還想對妳下藥動手術,那就用他的槍還有他準備的鎮定劑奪回妳的自由,換妳幫他動手術。當心智自由時,連時空也不再是限制 – —Victoria都能活成Bella。一切都來可以「從頭」來過。

  • 寫完後找到這篇評論也有提到瑪麗.雪萊和生殖的問題,太開心了!
  • 其實浪漫跟維多利亞時期完全不是我的舒適區,已經盡力確保資訊正確但還是寫得很抖。如果還有錯誤或疏漏請跟我說……
  • 我好愛好愛Bella跳舞的畫面!單人舞時像是帶觀眾重新認識舞蹈以及身體能怎麼動。而雙人舞是束縛 ,限制了Bella的動作。但律師想要抓住她時卻反被Bella勒著脖子走,真的好快樂

非常熟悉瑪麗.雪萊的朋友幫我補充了幾個點,一併給大家參考(各種權利皆歸朋友所有)

  • 瑪麗.雪萊跟過波西.雪萊(也是花花公子)出遊歐洲大陸兩次,《科學怪人》是在瑞士構思的。
  • 瑪麗雪萊的硏究者呼籲大家讀讀《科學怪人》以外的作品。目前大多數人都只在意她第一本小說《科學怪人》,但之後的作品乏人問津,這個問題已經從上世紀延續至今,有人認為瑪麗.雪萊晚年保守化下的作品不再有前期的活力(這種觀點當然有被其他批評家反駁),還有另一種說法是瑪麗雪萊的作品一直都在批判她同代激進份子,而「保守」是這種批判的另一面(還需考慮她需要夫家的金援,公公百般刁難)。
  • 相信世界會更好 (improve )是瑪麗雪萊批評啟蒙思想的其中一個點。她的小說幾乎都不走這一套。如果跟瑪麗雪萊走相同路線就要把女主殺死。
  • 「浪漫時期是女性作家開始可以靠寫作賺錢的年代」原本寫成「浪漫時期是女性作家開始展露頭角的年代」,經朋友建議後更正。Wollstonecraft 曾意圖跳水自殺也是朋友提供的資訊,感謝他!

(2024年2月,初發表於個人其他S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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