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塔爾》(TÁR) ——有人在看著你

Trifles
Mar 21, 2023

*涉及劇情討論,介意請斟酌後點開

source: 維基百科

《塔爾》是一部細節密集到列出來會觸發密集恐懼症的片。不只是埋了什麼音樂彩蛋、用了什麼原住民符號,而是它想處理的議題,以及處理議題的方式同樣複雜,並不是因為片中的角色直接說出了批評政治正確的台詞,所以這部片就是在攻擊政治正確這麼直觀…….我覺得這部電影要批評的反而就是以為一切都平等了,但這種之所以能這麼以為,其實是因為他們享盡特權而不自知的那種人。但這部片特別在於,往往這種既得利益者都是有錢的白人直男,今天卻把這個角色換成有錢的白人蕾絲邊。

而這個更動實在是開展出太多問題了,首先是,現在的社會真的已經這麼理想,理想到女性(又是同志)可以在柏林愛樂爬到指揮或是樂團首席的位子了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表示我們已經足夠平等,不需要更政治正確了嗎?再來是,塔爾這個角色明顯會對以上兩個問題都回答「是」。但這真的是導演的想法以及這部片想傳達的訊息嗎?

自己看到很多討論都直接假設塔爾(尤其是影片前四分之三)的立場等同於影片想傳達的訊息,連帶覺得這部片的討論無效,因為它認同的東西是假的:社會明明就還沒有足夠平等,更沒有平等到我們不用再追求政治正確。但是,這樣的思考路線,等於是放棄考慮影片最後讓塔爾身敗名裂,跑去東南亞重新開始的最後四分之一(以及片中很多的細節)。

我認為很重要的一點是,看到塔爾的結局,就可以理解導演並沒有要將塔爾形塑成一位值得同情的人。觀眾可能可以同理她的某些處境、同意她說的某些話,你可能不會斷言她就是該死的惡人,甚至仍然覺得她很有魅力,但你要真的非常偏激才會覺得這個人「只是」被政治正確傷害,她對自己最後的處境沒有一點責任。而我覺得影片最後四分之一是導演對塔爾的懲罰,懲罰她對自己的權力太有自信、懲罰她沒有認清權力從來都不是理所當然……

影片開頭,一場訪談中主持人問塔爾,人家常說指揮就是人體節拍器,你怎麼說。看到這段我笑得超開心,因為以前吹樂團的時候就是這樣被指揮ㄉ一ㄤ(「再不看指揮啊」、「我是不是放一個節拍器在這裡就可以走了」、「我打賭我等下把手放下你們還會繼續吹」)。但看到後面發現這句話不是說來開玩笑。塔爾回應訪談的問題,解釋她心裡怎麼看待指揮這項工作。在塔爾的口中,指揮彷彿就像神 — — 指揮主宰時間,沒有她時間無法開始、時間無法開始就沒有音樂。她給予存在、她是時間、她是音樂可以存在的原因。

但訪談中也提到,歷史上,樂團一開始是沒有指揮、不需要指揮的,指揮是後期樂團編制變大後才發明出來的產物。有一幕,塔爾的女兒用玩偶組了交響樂團,女兒想發鉛筆給每隻動物,這樣大家都有指揮棒,但塔爾說你不能這樣,this is not a democracy。但事實是,it actually is。

你看起來是神,你有這麼大的權力,你甚至以為自己掌握了時間,但其實你根本就不是不可或缺。你以為你是神,那是因為眾人允許你當神。權力是眾人給予的,眾人也會拿回去。這就是塔爾的結局:眾人覺得她不配再擁有我們交付予她的東西,於是眾人收回她的權力。

所以凱特布蘭琪說這是一部關於權力的電影,我完全同意。有評論回應這種說法,提問說難道權力是沒有性別(genderless)的嗎?這句話的言下之意大概是在暗示,現在的社會裡權力有性別,而且是陽性,討論權力不能不討論性別。我覺得這部片其實也沒有完全駁斥這種說法,只是更著重在點出權力「不是絕對的」:並不是男性有權力、女性沒權力;異性戀有權力、同性戀沒有權力這種二分法。

回到上面說的三個問題,有人對這部片的批評是電影對性別的呈現很抽離現實,女性當指揮、女性當首席的世界根本還不存在。但我覺得,這部片其實是先建立一種類似「女性烏托邦」的情境,並以這種設定顛覆在我們想像中的「陽性」權力。塔爾的日常生活裡,絕大多數的重要人物都是女性,她自己是女性、女性小提琴首席妻子、女性大提琴手、女性助理、小女兒。電影的前半幾乎要以為這是一種烏托邦了,畢竟這個故事幾乎不受男性干擾:男性要不是已失去權力(塔爾退休的老師),不然就是相當可悲(跟塔爾一起成立手風琴協會的Eliot)。

但,在這個女性已經得到舞台的世界裡、女性不需要男性的世界裡,一切就快樂而平等了嗎?很可惜,並沒有。女性的世界中,還是分成了相對有權力的女性(像是塔爾)以及相對沒有權力的女性(像是助理Francesca跟Krista)。有權力的人剝削沒有權力的人,這件事並沒有因為性別而改變。但其實觀眾還是可以看出電影對權力的刻劃仍然相當男性化,畢竟塔爾的言行舉止甚至穿著都很像男性。權力跟性別不是無關,但也必須意識到性別上平等不可以等同於權力就平等,同樣的權力不平等也不完全是性別平等就可以解決的問題。

以及,很多人覺得這部片在挑戰政治正確,我卻覺得導演不但沒有認為政治已經過度正確,他認為的「正確」說不定還跟社會上認為的「政治正確」一致,只是這部電影想更細緻的思考身分與權力的關係,而這個過程難免會衝撞到以身分為判斷標準的現況。

電影裡面最有爭議的「不正確」大概有兩點:一是性別,二是種族。

塔爾的確說出,現在社會已經足夠平等,不需要特別保障女性,所以她想要取消手風琴學會的性別限制,讓男性也可以列入被贊助的名單。塔爾處在她的位子時看不到仍舊存在的不平等,但這種認知偏差後來其實有被導演打臉。首先是,塔爾身敗名裂被拔掉指揮身分,演出當晚她發瘋似的衝進會場,我們發現取代她的就是沒有自己的想法,只想偷她點子的Eliot。最後Eliot不但成功奪走她的職務,還得到她的總譜,塔爾對音樂的詮釋與創意全都被他收割。而Eliot是白人男子。最後坐收漁翁之利的還是白人男性。(但同時Eliot也是猶太人,而且是男同志。他如同早出生個幾十年他就是被迫害者了。尤其背景設在柏林,完全不允許我們忘記這件事。這個安排重新強調了沒有哪個身份可以握有絕對的權力)。

以及,塔爾後來跑去東南亞,她回飯店的路上有一群街邊男子一直對她吹口哨、竊竊私語。塔爾到按摩店,接待員要她去櫥窗(fish bowl)裡挑一個人,她一開始完全不能理解這是什麼意思,直到她看到幾十位女性坐在玻璃窗後面,雙目低垂,等著被客人挑選。光是這幾個安排就足以讓我相信導演深知這個世界仍然不夠平等,而塔爾在看到「櫥窗」後衝出去嘔吐時應該也終於意識到這件事了。

另一個很有爭議的部分則是塔爾對非西方文化的態度。首先是,塔爾在課堂上批評學生選擇的非洲音樂,並為巴哈辯護,問學生為什麼不演奏巴哈,為什麼要因為巴哈是異性戀白人而抹滅他的成就。塔爾這番話說得沒錯,應該也有很多觀眾在心裡默默贊同。但,這裡最關鍵的問題不是我們應不應該取消巴哈,而是,為什麼還是巴哈,為什麼只能是巴哈。巴哈很好沒錯,但好到世界上其他文化中數以萬計的音樂家都因為巴哈很好而不值得一提嗎。

尤其,考慮到塔爾在亞馬遜雨林研究原住民音樂五年,還用這個題目寫了博士論文。有過這段經歷,我們會假設她對非西方正典的音樂應該要很有包容性,並且對多元文化感興趣,就算她不喜歡學生挑的曲子,她應該也有足夠的學識推薦另一首學生可以接受的,作者不是白人直男的作品。但她沒有。她所思所談所演奏的都是歐洲白人音樂,她喜歡的當代作曲家也都是歐美白人女性。那段在亞馬遜的日子彷彿對她的人生根本沒有影響。

她利用原住民的音樂完成博士學位、她在演講時引用原住民的語言表達她對歐洲音樂的見解、她在節拍器上畫原住民的符號、她在牆上掛她在原住民儀式中拍下的照片 — — 但她只演奏歐美白人的音樂。我們可以懷疑她對所謂的原住民文化根本沒有興趣,她得到她想要的東西後就把這些文化堆到一邊,當成裝飾品。這完全就是剝削,徹底的殖民者心態。

而她剝削與捨棄的對象不只有原住民文化,還包括她身邊的人。助理Francesca 是非常明顯的例子,再來就是被塔爾封殺、向塔爾求救,結果最後還是絕望到自殺的Krista。有人批評這部電影裡,原住民圖騰淪為一種方便的工具,代表Krista糾纏的怨靈,很不尊重原住民文化。但我覺得兩者的連結恰好點出,Krista跟亞馬遜的原住民文化都是被塔爾剝削與捨棄的東西,導演想批評的正是這種不尊重的態度。畢竟塔爾跟Krista最深的連結是她們一起去亞馬遜雨林考察,這兩者的連結一定是有意為之的。

而這兩者彷彿幽魂的回歸與作祟對我來說反而是一種賦權,給予他們跟殖民者抗衡的能量,提醒剝削者他們的成就與享受是利用了誰才換來的、他們不會安靜無聲的消失、他們的存在遠超出於她的掌控 — — 節拍器半夜自己響了起來,時間已經在那裡、存在也已經在那裡,不需要殖民者的手自以為是的舉起,然後說「讓一切開始」。

對西方殖民的批判在塔爾抵達東南亞後更是明顯到不能再明顯。從前面的篇幅就可以理解到塔爾根本不屑這些非西方國家,但她在西方身敗名裂後卻奔向東南亞的演出機會……她在西方人人喊打,到東南亞卻有人拿花歡迎……非西方國家沒有那個餘裕政治正確,所以接納了塔爾,她便是利用這種「沒有餘裕」重新幫自己建立形象。

塔爾跟當地人去搭船觀光的時候,當地的男孩跟她說那條河裡有鱷魚,塔爾驚訝的問這麼內陸的地方怎麼會有鱷魚,男孩回答「是從馬龍白蘭度的電影裡逃出來的」。這又是另一個西方人到別人的國家犧牲別人的資源來成就自己(甚至只是換取娛樂)的明示。

這部電影其實有一種幾乎是poetic justice的正義,那些你看不起的、閉耳不聽的、背棄的都不會消失,而且終將找上你。塔爾以前看不起非西方國家,她現在就只能靠著非西方國家苟活;她以前看不起非正典音樂;她現在就只能演奏非正典音樂。這些東西都存在,你再也沒有假裝他們不存在的權力。

通常我很討厭對作品下太過教條式的結論,但想了一陣子,我對這部作品結論卻是,它其實在提醒人們要謙卑……「上帝」在好多時候被提起:塔爾演奏巴哈的垂憐經、塔爾說要把自己交給音樂與上帝、塔爾跟霸凌她女兒的孩子說上帝在看著你…..在音樂、在時間、在存在、在上帝的面前我們誰都不是;並不是我們舉起了手,才有存在、才有時間、才有音樂。權力不是絕對的,更不是永恆的,我們什麼權力都沒有,就算有,那也是他人的贈與,我們無法不對他人負責。

影片中不斷出現神秘的直播畫面,在塔爾不知道的時候拍攝她、評論她。還有好幾次,電影中的人物像是察覺到了別的存在,一起把目光轉向鏡頭,直盯著觀眾。這時觀眾是鬼魂也是上帝。有人在看,我們在看,但我們也正在被觀看。

  • 也必須說,雖然我覺得結局有懲罰的意味,但也我不覺得導演的想法是觀眾只要負責討厭她就好,因為她是加害者的同時其實也是(或隨時可能變成)受害者。有些評論說這部電影忽略結構問題,把權力不平等簡化成個人問題,但我覺得正好相反…..看完電影應該要思考的是權力對這些人做了什麼,這些人又用權力做了什麼,單純把所有事情都當成塔爾的人格問題就錯過太多了。
  • 大家對最後出現的國家眾說紛紜,東南亞朋友看完說是泰國、有影評說是越南、好像在某個地方看到有人說是菲律賓,電影只說是「東南亞」XDD
    自己是覺得是直接點名有點冒犯所以乾脆不說,或盡量混淆。直接明講好像在暗示那個國家沒有政治正確的敏感度……
  • 塔爾看到「櫥窗」為什麼會吐應該還有很多可能的解釋,包括櫥窗裡有一名女孩抬頭直視她,那位女孩是五號,可能讓塔爾想起了她沒有完成的馬勒五號
  • 關於音樂的討論就不寫了XDD 跟朋友討論過,朋友提出這部電影的結構幾乎可以直接用馬勒第五號來分析。第五號的背景也有很多可以討論。這個影片就很有趣
  • 看完正片再回去看預告,發現正片剪掉的片段也太太太多了吧!!導演是原本預計要拍成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嗎?
    我覺得預告剪得超級好QQQ 好想看跟著預告走的正片會拍成什麼樣QQQ
  • 看完的第一個想法其實是:哇!這不就是Bojack Horseman的架構嗎!差別是Bojack是典型的有錢直男(但不是白人XD),以及塔爾切在比Bojack更後面的地方
  • 這部電影的細節真的好多、好多、好多,消化到腦袋快燒掉。感覺五刷都無法把細節抓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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