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劇情討論，介意請斟酌後點開
Wes Anderson上一部作品《法蘭西特派週報》是寫給雜誌的情書，《小行星城》乍看之下則是選擇戲劇作為對話媒材。
但這樣講又覺得好像有點簡化……首先是，《小行星城》的後設框架複雜了至少三倍：觀賞《小行星城》的觀眾在看的是一部電影，電影裡的電視節目在介紹戲劇製作，而其中的內容先包括了導演編劇等幕後故事，最內層才是戲劇《小行星城》的情節，而《小行星城》其實是不存在的戲劇，為了電視節目虛構出來。這些後設框架乍看有層級，但仔細一想其實又都連通，電影《小行星城》=電視節目=幕後製作+戲劇《小行星城》。但因為導演又強調戲劇《小行星城》是虛構作品，這麼說來它從來沒有作為戲劇獨立存在過，所以也可以說戲劇《小行星城》其實還是電影？
另一點令人在意的是，《小行星城》的鏡頭基本上仍然按電影的邏輯在運作。開場一度期待Anderson會利用舞台劇設定來玩平常電影看不到的鏡頭，但感覺除了開頭其中一幕用了雙畫面（稍微有像戲劇視角不被單一鏡頭限制的性質），其他的畫面幾乎都算常見的電影操作：大致的印象是framing 盡量維持在中景，把人物跟環境一起拍進去、特寫跟遠景很少、鏡頭偏長，而且利用「換幕換場」來切場景，所以比較沒有電影一個cut就大幅切換時間、空間的跳躍感……這些設計都有讓鏡頭盡量貼近我們看舞台劇時的視覺體驗，但整體的觀看經驗還是在平常熟悉的鏡頭範疇內。
所以，個人的感覺是，與其說Anderson非要玩戲劇這個媒材不可，不如說選擇這種後設架構是因為這個framework為人物提供一種便利性，可以在故事裡外自由穿梭，隨時入戲與出戲。
然而，面對這麼絢麗的後設，腦中出現的卻是那句老掉牙的莎士比亞：「All the world’s a stage, and all the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這一切都只是場戲，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只是虛構之中的虛構，這個故事之外我們還會有另一個人生、下一個故事……
如此ㄧ來，我們就不用害怕失去。
戲劇《小行星城》裡，戰地攝影師Augie的妻子因病過世，他帶著四個孩子到荒漠中的小鎮。在那裡他邂逅女演員Midge。其中一幕是Augie 陪Midge對戲，Midge演一個自殺的女人，Augie 發現她躺在浴缸裡的屍體。Augie對著她的屍體問，為什麼呢，你的生命中還有這麼多人，這麼多地方可以去……結果屍體悠悠的開口，說「I’ve seen them all」。
看起來一直都很抽離，沒有流露情緒的Augie在Midge的要求下，終於在這個場景裡流露感情，大聲吼叫、摔東西……「悲傷」在這個時刻才得以顯現。
然後他把手掌放在烤爐上，燙傷了自己。
演到這裡，戲劇《小行星城》突然停下。飾演Augie 的演員逃出舞台，衝去後台找導演。因為他不明白「為什麼」，不明白為什麼這個角色要燙傷自己。他怕他這裡的不明白，是對整個角色的不明白，他是不是從頭到位沒有搞清楚這個故事，所以他問導演「Am I doing it right」。
導演肯定了他，跟他說有些事情我們就是沒辦法明白，但你必須繼續，故事必須繼續說下去。
演員再跑到陽台，看到對面陽台站著一個女人，那是本來要飾演他妻子的人，只是最後劇組把妻子的戲份剪掉，現在她在另一個劇組裡演另一齣戲。那一幕的「妻子」穿著伊莉莎白時代的服飾，重新講了一遍他們原本應該有的對白：那是死後的相遇，她跟Augie 說孩子們只剩下他。最後Augie幫妻子拍了一張照片，已經是鬼魂的妻子說，希望照片洗得出來；Augie說，他拍的照片總是洗得出來。
然後兩個人轉身，回到不同的故事裡。
而Augie失去妻子的悲傷，也在這裡告一段落。傷痛（雖然也是虛構的）在不同層次的虛構rehearsals 中得到療癒 — — 沒有辦法釋放的情緒、沒辦法問的問題、沒辦法完成的對話，透過後設的框架，在不同的現實中成真。
電影裡其中一幕是編劇在戲劇課堂上說，他想寫一幕戲，眾人在舞台上一起睡著、做夢。而後，眾演員們如夢遊般齊聲大喊「You have to fall asleep to wake up 」。我覺得Anderson好像在用這句話、這部電影解釋為什麼我們還需要故事。故事讓我們可以一起fall asleep、做夢，然後那些在單一的現實維度中來不及的、不可能的，才有機會成為可能 — — 即使那是另一個時空、另一個宇宙，但有些重要的東西（可能是情感、救贖，或是其他）可以超越這些，一層又一層的框架(frames)。
像是Anderson已經不是透過後設在探討虛構或真實的問題了。所有的虛構都只是另一層的真實，他想給我們看的是這些現實如何彼此流通 — — 故事是如何碰觸到我們。
- 這部片還玩了1950年代的冷戰政治諷刺、科幻設定、西部片、影射Covid-19……Augie甚至只是主角之一，兒子Woodrow的故事線完全沒有比較弱，甚至還出現了外星人（！）我只講這麼一點其實蠻對不起這部電影QQQ
- 對鏡頭語言的掌握度還很低，可能也有記錯或漏記台詞，這部分如果有疏漏就先道歉了
- 最近常聽人家用「可愛」來形容Wes Anderson的片，我也覺得很可愛。但奇怪是，這幾年看完他的電影，第一個反應都是「好哀傷啊」。
Midge說出「I’ve seen them all」開始那一大段我真的看到好難過，一直掉眼淚掉到結束。可能很個人，但我覺得這部電影直接說出了我需要聽到的話。一方面覺得太神奇了，一方面在心裡尖叫「救命，放過我吧」。
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部我需要的電影……
也可能是感受到這種悲傷後才真正喜歡上Wes Anderson。以前說喜歡是因為他的片子有趣，但現在說喜歡是因為感覺他很明白悲傷是什麼，卻可以跟悲傷和平共處。「擁抱」是個誇張的詞，但大概是，知道悲傷與殘忍確實在那裡，但還是有愛，還是覺得這個世界很好玩。 - 史嘉蕾喬韓森是一位演員，在這部片裡演一位飾演演員的演員，而這位演員還在戲裡的戲裡排戲。真是太層層疊疊了XDD
- 《法蘭西特派週報》中主編死了，《小行星城》最後編劇也死了。「作者」都死掉了，為什麼呢？～
（2023年7月初發表於個人其他SN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