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ifles
Mar 8,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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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日麗》(Aftersun) ——明明愛就像太陽

*涉及劇情討論,介意請斟酌後點開

source: Cine Garimpo

這一兩年看電影,有時會在某些時刻突然感覺到眼前的電影有一種招魂的手勢,試圖用影像(或是電影)在彌補一些不可回復的、失去的、死亡的。《阮玲玉》還有女性影展看到的《女影人生》都曾經給我這種感覺。

《阮玲玉》裡,張曼玉飾演25歲時自殺身亡的傳奇女星阮玲玉。但自己覺得這部片實質上同時是兩個女星的紀錄片。關錦鵬拍阮玲玉,但也拍張曼玉。張曼玉在這部片裡的主體性非常強大,而當張曼玉既是阮玲玉,又是張曼玉時,阮玲玉死去的生命就從張曼玉「活著」這件事上得到延續。阮玲玉像是透過張曼玉死而復生。

《女影人生》裡,一位失意的女導演接到案子,要修復韓國歷史上第二位女導演的電影。但那部電影的膠卷早已佚失,這部片就在講主角怎麼找回佚失的故事。當所有碎片都找到了,電影終於重新拼湊起來,女主角夜裡回家的路上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看,後面走來一個好大的影子 — — 踩著高跟鞋、抽著菸斗。那是從過去被召喚出來的女導演,過去被找回來了。

每次遇到這種時刻都會被深深震撼,強烈感受到電影果然是時間的藝術,甚至像魔法。但其實這幾年遇到這種電影都會讓我大哭。一方面是因為難過:非常難過,會哭濕口罩那種難過,跟別人重述劇情會哽咽那種難過。因為失去就是失去了,消失的東西是無法挽回的。阮玲玉死了,就算在影像裡以某種形式復活,她實際上還是死了;而即使佚失的膠卷在電影裡被找回來,過世的導演也不能真的回來,她在那個年代作為女性導演所承受的遺憾和傷害是無法得到補償的。

但難過之外,另一方面說不定是感動。因為這些人一定知道,知道真實的失去永遠無法挽回,但他們還是拍出了這樣的影像。自己心裡覺得這大概是一種類似於信仰的精神,相信說即使某些東西永遠失去了,但影像卻有這種能力在失去的既成事實之上做到一點什麼。

我本來以為《日麗》也是另一部用影像招魂的電影:女兒看著多年前和爸爸在土耳其旅行時拍攝的影像。電影沒有交代爸爸後來怎麼了,但從種種跡象看來那大概是他們最後一趟旅程。爸爸後來應該是自殺,就算不是也不會差太遠。然而看完這部電影的感受卻跟預期的情緒不同:難過,但是一種麻木跟癱瘓的難受。

仔細再想,突然發現《日麗》在做的也許是正好相反的事情。這部電影讓人看見的反而是影像作為招魂媒介的失效:鬼魂沒有應聲而來,影像是無力的、影像裡沒有「如果」、影像什麼都不能改變、影像裡沒有烏托邦可以回去、影像裡沒有答案。

電影開頭是錄影帶畫面裡,十一歲的女兒開玩笑說爸爸就要一百三十一歲了,爸爸在跳「很遜」的舞步,女兒問爸爸他十一歲生日時想要什麼,錄影斷在這裡。同樣的錄像在電影中後段重新出現,這次電影告訴我們,爸爸叫女兒把攝影機關掉以後才願意開口,說十一歲時沒有人記得他的生日,他提醒大人,最後得到一個紅色的玩具電話。這其實是一個很悲傷的故事,甚至是某種對悲傷的解釋,讓你猜想爸爸為什麼會變成這麼悲傷的人,但這樣的片段卻存在於錄影帶之外。童年的錄影帶裡,整部片最關鍵的「悲傷」缺席了。

其實不管是錄影帶或是這整部電影,兩者都沒有直接告訴我們為什麼爸爸這麼悲傷。影像在這部電影裡非常「不透明」。我們透過影像只能看到表象,頂多是表象上偶爾閃現的裂痕,但我們不知道表象底下是什麼,也不知道造成這些裂痕的原因。一般而言,電影常常用倒敘(flashback)在彌補這種不透明性,透過補述事件的緣由來讓觀眾知道角色的情緒從何而來。然而這部電影基本上就是個超大型的倒敘現場,倒敘的解釋功能卻在這裡徹底失靈。

影像幾乎什麼都沒拍到、影像什麼都沒說、影像不能讓人互相理解、影像不能讓你發現事情是從哪裡開始出錯(如果說這件事情裡有錯誤可言),而從女兒成年後的表情來看,影像也無法帶給她慰藉。

影像做到的事只有一件。

女兒曾經跟父親說,她喜歡他們在同一片天空下的感覺。就算他們不在一起,她看看天空,想到爸爸的天空跟她是一樣的,她就覺得他們仍然在一起。影像唯一的作用就是當那片天空。

最後一個鏡頭,成年的女兒手中拿著錄影機,然後導演的鏡頭沿著她身邊藍綠色的牆推過去,像海又像天空,我們看到牆的盡頭是同樣拿著錄影機的爸爸,然後爸爸收起錄影機,轉頭進入一個黑暗的房間,一鏡到底。
這是一顆跨越時間跟空間的鏡頭。

而影像能做到的就只有這樣了:跨越時間和空間,把互相拍攝、互相觀看的兩個人連在一起。

電影中那個黑暗的房間不時出現,房間裡閃著白光,像是不斷閃動的快門。成年後的女兒和爸爸在裡面,靠近、吶喊、跳舞、擁抱,然後又分離,在白光裡像是一幀又一幀照片。那就是影像帶你去的地方:時間與空間之外。在那裡已經分開的人仍然以某種形式感受到他們在一起。在一起,但其他什麼都做不到。

不知道這樣是夠還是不夠。

後來覺得大概是不夠吧。因為最後,黑暗的房間裡,爸爸的身影也徹底消失了。

《日麗》說不定是我記憶中最絕望的電影。這部電影裡最不可能找不到的東西就是愛了,像片名點出的「sun」,到處都是光、到處都是愛,一切都很明亮,黑暗一閃即逝只透了這麼一點點出來。但這麼多這麼多「看得到」的愛,卻抵禦不了幾乎「看不到」的悲傷。明明愛是這麼巨大。

影像失靈。愛也失靈。

  • 這部片有點像成長小說的某種變奏,具備成長小說裡常見的旅行、性啟蒙以及日後回顧的要素。但一般的成長小說中觀眾只會關注青少年主角的際遇與視角。《日麗》裡女兒的青少年成長主題卻被爸爸的憂傷沾染。
  • 歌和聲音應該還有很多可以討論。很多作品喜歡在影像不誠實或不透明的時候,讓聲音變成透露訊息或真實想法的管道。
  • 這部電影一直讓我想到Rachel Cusk 的小說《Outline》。就像「outline」這個字,作品讓我們看到的是畫出輪廓的線,但真正need to be seen 的東西是被線圈起來的空白;「Aftersun」也是,指向那些在光線之外的。兩者都在描寫一趟假期,但假期落在日常生活之外。電影(假期)結束之後、開始之前,才是每個人日復一日面對的生活(人生),而那裡沒有太陽。

(2023年2月初發表於個人其他S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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